第十六章 暮暮与朝朝
这一年的寒冬好似来得特别晚，凤图山的腊梅盛开的时候，薛凰城已经被茫茫的白雪覆盖了。那样凛冽的暴风雪，几乎是数百年难得一遇。凤图山上，腊梅亦如风雪怒放，漫山遍野，一朵一朵好似能开进人的心底去。
花无愁披着雪白的鹤氅，嗅着扑面而来的馥郁花香，深瞳之中，只剩下冰凉的暗黑，再不见从前那两簇不灭的火焰。
丫鬟九喜在背后替他撑着伞，已经冻得浑身直哆嗦，忍不住催促道：“公子爷，雪越下越大了，咱们还是回府去吧？”
花无愁淡淡道：“我还想再陪她一会儿。”说着，头微微一转，便看到身侧那座被白雪覆满的坟冢。
“洛云翩”三个字，仿佛含着她娇俏的笑靥，含着她翩跹的舞姿似的，堪堪地飞入他的双眸。
他涩然地笑了笑，走几步过去，对那墓碑道：“谁说你看不到凤图山的腊梅了？这不就看到了吗？”
说着，他便从袖中拿出特地带来的折扇，蹲下身，徒手在云翩的坟前挖了起来。九喜见状喊道：“公子爷，您的手会冻伤的……”花无愁微微一笑，“不碍事的，我怕她一个人在这里会寂寞，就把我随身的玉扇留给她吧。她看见扇子就好像看见了我一样。你不知道，她这个人……虽然脾气倔强，其实胆小得很。以前我去哪里她都想跟着，生怕我扔下她不管了……”
九喜听花无愁这样一说，眼眶立刻红了。花无愁埋好了玉扇，十根手指头早已经冻得又红又肿。他起身又朝着山下漠漠的城郭望了望，依稀可以看到城北的绿赋江，沿江有好几处地方都筑起了半高的城墙。
他幽幽一叹，又道：“云翩，我答应过你的，绿赋江的十八道水关，我要为你而建。我做到了。朝廷已经将皇帝的圣旨送来了花家。我们总算拿到了这次的修筑权。你在这里，应该能看到那十八道水关是如何逐一建成的吧……”
“答应我，云翩，你来入我的梦好不好？那沿江的楼台，逶迤的城墙，我要在梦里带你逐一走遍。要是你不曾看过，走过，触摸过，那十八道水关又有什么意义呢？”花无愁喃喃地对着墓碑说话，雪花簌簌地飘落一肩，夹着几瓣清黄的腊梅。他仿佛忽然看见雪地之中有一袭婀娜的倩影。
那倩影手腕一翻，渐渐举过头顶，脚尖轻轻一起，莲步便翩跹起来。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仍是他记忆中的旧模样。
他顿时痴怔了起来，喃喃一喊，“云翩？”倩影在雪地之中婀娜旋转，扇起雪片似柳絮飘舞漫天。
渐渐地，转至身前。
她倩然一笑，“无愁……”他伸出手去握着她，“云翩，你真的来入我的梦了？”她不置对错，只道：“我曾经想过，若是造化弄人，使你我今生不得相守，我宁可化成一缕魂，永远留存在你的梦境之中。那样，你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我……”
他忽然欣喜若狂，将她紧紧地抱着，漫天的风雪在此刻都变做陪衬，整个天地只剩下他和她对视的目光。
“无愁，带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好！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天涯海角……天涯海角你去不去？”
他展颜一笑，“别说天涯海角，就算是阿鼻地狱，只要有你，我都跟着去！”这句话实在太熟悉了，她是在哪里听到过呢？她想来想去却总也想不起来，好像有许多的画面，都如隔了轻纱与远山，隔了几世轮回，模模糊糊，伸手一碰便成了梦幻泡影。
他温柔地挑起她的下巴，吻上她轻软的嘴唇。
彻骨的凉意，瞬间溢满唇齿。
他闭上眼睛，只任凭自己毫无节制与她痴缠，仿佛那片刻的火热便足以温暖余生。她的眼角有清泪滑出，每一滴都咸咸涩涩地落在他的唇畔，化成心尖的一缕叹息。他仿佛还听见她细声的呢喃，“无愁，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这一生能得你如此情深，我死也无憾了。”
清冷的寒风骤然吹来。
他只觉身子一倾，怀中的人儿猛地像轻烟飞散。他大惊失色，张臂去抱，却只抱得满怀落雪。
雪如飞絮，白茫茫遮天蔽日，将他围困其中。
眉间凝固的霜花，便那样殒落在宿命里，凋谢了余生所有的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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