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重复了一遍,说:“如果有两串葡萄放在你面前,一串甜的,一串酸的,你会先吃哪一串?你说你会先吃甜的,因为人永远都不知道下一秒的自己会遭遇什么,不知道自己在吃第一串葡萄的时候,还有没有机会吃第二串,所以行乐须及时。”
姜城远说:“而你的选择恰好跟我相反,你想先吃酸的,因为你觉得做人不应该只贪图眼前,而是先苦才能后甜。”他又问,“这个测试的结果分析是怎么样的?”
以瑄说:“结果啊,其实有点矫情,但我觉得也对,就是说先吃酸葡萄的人乐观,比较容易拥有希望;而先吃甜葡萄的人或许会比较不快乐,因为他能够抱着的只是回忆,而回忆是无济于事的。”
她看了看他,说:“你就是一个很容易受回忆困扰,不会轻易放开回忆的人,你觉得准吗?”
姜城远有点无言以对。
以瑄耸了耸肩说:“所以呢,我这个先苦后甜,还心怀希望的人,就要向着我的希望出发了。”
这时候,离白苍桥路口还剩四个站。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白苍桥,据说就是从杜甫的诗文里得名的。
离白苍桥路口还剩四个站,姜城远开始回忆那个停电的晚上。那天他走到门口,以瑄忽然追了过来,从背后紧紧抱着他。她温热的身体紧贴着他被污水溅湿而发凉的后背,她挽留他的声音温柔而充满了诱惑。
她说:“姜城远,别走了,今晚留下来好不好?”
电光石火之间,他也贪恋过那个情到浓时的拥抱。那一刻流年静好,美眷如花,他转过身来,低头看着她:“留下来?”
她仰起头,眼睛里的坚定和勇敢在黑暗之中也异常明亮:“是的,留下来,不要走。”
他拿不定主意,不置可否地看着别处,目光有点涣散。
以瑄见他没有拒绝,便主动吻了他。
在一起之后,那还是他们第一次接吻。
唇舌交缠之际,以瑄拉着姜城远退坐到沙发上,双手在他的胸口很温柔地轻抚着,并且开始解他上衣的纽扣。忽然,他打了个冷战,紧张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推开她后噌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对不起!”
这时候,客厅里那盏羊皮壁灯忽然亮了。
来电了。
灯光照着姜城远的嘴唇,他的嘴唇微微泛着点浓郁的红,是刚才接吻的时候沾到了她的口红。他用手摸了摸,手指上立刻也红了一道,模模糊糊,有点像血。
以瑄说话了:“你现在知道了吗?”
姜城远心里咯噔一下,像忽然被点醒了似的。
以瑄淡淡地说:“姜城远,我想帮你做一个决定。”
其实,以瑄早就应该做这个决定了。姜城远的力不从心在这段关系里早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了。但是,以瑄总以为对显而易见的事情视而不见也是一种智慧,然而,这智慧还是灼伤了她。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他们是情侣,却不似情侣。约会的时候,他们轻轻地牵着手,淡淡地看着对方,偶尔拥抱,也是轻轻地。浓情蜜意的话都到嘴边了,她想说出来却又觉得别扭,可又不清楚究竟是哪里别扭。
他们深夜打电话,从政策法规到社会热点,从明星八卦到旅游养生,天南海北、天上地下都可以聊,但是,一触及往事,他就会不自觉地保持缄默,或者顾左右而言他,气氛会忽然变得很尴尬。
他说过:“以瑄,从前的事我们就不要提了吧。”其实她也同意,不提就不提吧,可是,嘴上不提,心里呢?
他还是会想起疯疯癫癫的舒芸是怎样被人从河水里打捞起来的;会想起自己是怎样被刘靖初绑在巷子里,遭魏杨毒打而瘸了一条腿的;会想起因为他的狠心报复,以瑄没能见到沈航最后一面,还差点被唐柏楼侮辱;也会想起,他跟以瑄,如王子和公主,在人群中跳过一支舞,也有过彼此心意相通的守护,还点亮过漫天星子般的孔明灯,更有过一夜赤裸裸的交缠与托付。
温柔的,残酷的,甜蜜的,狠毒的,赏心的,伤心的,所有发生过的事情,其实,一直都在。
每个人都有一座自己的城,过往的经历可以化作城里的风景,比如一座古老的钟楼,或者一墙优雅的壁画。但是,在姜城远这里,往事是一条绕城的河。河水汹涌不绝地将城池环绕,河上却没有一座能通行的桥。他在城里,打开城门,以为这样就能迎她进城了,然而,一河之隔,让人束手无策。
隔着这条河,他总是会在她叮嘱他天冷加衣、下雨带伞的时候,说一句“谢谢,谢谢你的关心”。
隔着这条河,他总是很在意自己是否能优雅光鲜地出现在她面前,给她留个天神般美好的印象;他也很在意自己能否像上帝一样,对她处处温柔妥帖,毫无差错;他还会为衬衫上的一滴油渍而尴尬,会担心江风吹乱他的头发,会为迟了几分钟给她回电话而道歉。他的神经总是绷得很紧。
若要她选,周末她宁可跟他一起逛邋遢的菜市场,穿着短裤、人字拖,偶尔踩到几片烂菜叶,再回家做三五样小菜,把厨房弄得乱七八糟,然后谁也不肯主动收拾,都懒洋洋地瘫在沙发上看电视。但是,周末他会以整洁精致的状态带她去高级的餐厅,两个人中间隔着那张餐桌,各自优雅而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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