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孩子……像一只小兽一样湿漉漉地来到人间。它和十万年前的初生儿没什么区别，生在山洞里的和生在产床上的，都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或星球贸然闯来的古怪生物，一样丑陋，一样怪诞。它们同样对刚刚来到的这个世界困惑不解、极不情愿，张开大嘴像雏鸟求食似的呱哇大哭。哭声尖锐，上气不接下气，就像刚被捕捉住的动物。看来如此漫长的时间，并没有让它发生一丁点儿进化，它还是那副古老、原始的样子——一只怪模怪样的小兽，正在一点一点地向人类靠近。
他想跟它说话，哎，小妖怪，你是从哪儿来的？子宫吗？我老婆也就是你妈妈庄延的那个宫殿舒服不舒服？冬天冷不冷夏天闷不闷？待在里面十个月憋气不憋气？
它不哭了，睁开了眼睛。
哇，那眼睛——完全是一副外星人的眼睛，一湖清澈极了的泪水，透着天真和永恒的忧虑。
你——，他说，虽然好像是我的孩子，但现在看过去似乎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倒是更像一只没长出鳞甲的小恐龙或者是一只没有尾巴的肉红小鼹鼠。一只小母兽，体重三公斤六百克。
他和它的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略有失望无奈但立即毫不犹豫地接纳了它。不是莲身藕臂，也不是神童，倒像是另外一种生物，他决定试着看看能不能把它养育成一个人。
因为和鱼姗姗的那个梦，他不敢看庄延的眼睛，但他心里已经确认，庄延是他这辈子不会离开的人了。她挽救了他，给濒临灭绝的他生下了这只莫名其妙的小动物，从此这只小动物会长成一副看不见的脚镣，牢牢地把他们铐在一起，一直到死。
她也挽救了自己。
她心里非常清楚，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姬书藤迟早会和她离婚的。他会不断地遇到更为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们的诱惑，他在这方面意志薄弱，毫无抗拒能力。庄延知道，她爱上的这个人是个才子，当不了多大的官，也挣不来太多的钱，“富贵”二字，和她没多大关系。但是，才子肯定风流，一旦成了名士就会更风流，所以，“风流”二字是她小心警惕的地方。同时她也看透了他，他表面上张扬、厉害，心底里特别善良，对一只小猫小狗也绝不会去伤害。他怎么可能让这个孩子受到伤害呢？庄延自己就被父母的离异所伤害，这是她的一块心病，生命中永不消失的阴影，她决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再遭这份罪，宁可让她缺失父爱，决不让她再当后娘养的。
是孩子，拴住了大多数男人飘荡的野心。人们为什么喜欢放风筝？就是这个原因。风筝想飞，蓝天丽日春风浩荡之时，飞吧，让你过一把飞的瘾，让你招摇，越飞越高，你以为自己像鸟一样自由了是吧？别忘了身下有线儿拴着，一收线，你还得回来，最后扔进一角落里待着。也有断了线儿的风筝，挣脱了，自由了，飞得没影了，找不见了。最后它不是孤零零地落在荒山野外，就是扔在垃圾箱里，没有人再稀罕。
姬书藤就是风筝，孩子就是那根线，庄延才是放风筝的人。
庄延说，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姬书藤说，我早就想好了，叫“布伦齐”吧。
这叫什么名字？她惊讶。
维吾尔语“第一”的意思，不好吗？
好是好，不像中国人的名字，连姓也没有。
这是小名，大名先不急，她才几天嘛。
庄延想了想，好吧，就叫布伦齐。
就这样，布伦齐这只小动物不容置疑地进入姬书藤和庄延的生活，直接插足到他们俩的床中间，完全是个第三者，但她的名字叫第一。
布伦齐三个月的时候是个扁扁头，前奔楼后马勺子，像个英国小孩的头型。姬书藤看着奇怪：“布伦齐，你盎格鲁-撒克逊人啊，怎么搞的长了这么个脑袋？”
布伦齐八个月的时候，脑袋忽然长圆了，圆头圆脑。在姥爷庄元兴家的地毯上抱着一个和她差不多的大西瓜，她正在憨笑，她的脑袋和那个西瓜一样圆。
布伦齐快到两岁的时候，又一变，这下变成神童了。莲身藕臂已不足以形容了，肌肤完全是羊脂玉。带她的维吾尔族保姆用艾德列斯给她做了个维吾尔族式的小短裙，又用乌斯曼给她染了眉毛，嚇，站在阳光下，整个儿是一个透明的小精灵！
“布伦齐吗，不像汉族娃娃，像维吾尔族娃娃，哎，比维吾尔族娃娃还漂亮得很吗！”不断有邻居家的维吾尔族妇女这么说，而且央求抱回自己家里过夜，第二天再送回来。“太心疼得很吗！”她们说。
布伦齐小时候看起来比天才还天才，她干净，从来不流鼻涕，基本上不尿床，根本不会生病，这还不是天才吗？她太好带了，不生病的儿童就是天使，怪不得观音菩萨会托梦呢。
姬书藤感觉到了，布伦齐是个福娃，将给他带来新的命运转机。这种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既没有根据也没有道理，但是他明白，他的生命周围多了一些温度和机缘，这只能是布伦齐带来的，没有别的可能。
果然，布伦齐刚满周岁的时候，姬书藤成了预备党员。为此，他争取了将近八年，整整八年，如果从大学的时候写第一份申请书算起，那就更长，至少有十二年以上。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始终是“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涛声日夜喧”，现在，终于全票通过，没有反对票。成志敏是他的入党介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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