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罢了，二儿子长大两岁，又照样遭了一回，兔子又让狼咬住了。这次把孩子烫得更厉害，连头带手全扑进锅里了！两个儿子，手脸上全都留下蠢笨父母造成的终生烙印。老实人老实到这种程度，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笨死了。他们缺乏任何预见能力，即便是身边显而易见的一些小事，也没有预先判断后果的能力。
在那个废除文化的时代（八个样板戏不能算什么文化），没有电视，没有书籍，也没有任何饭店、酒馆、茶座和咖啡厅，姬书藤想不起那么多的时光是如何打发的。在这个长方形的、紧挨着监狱的院子里，日子像无声的水，寂寞地流着，没有一点浪花溅起，非常单调。只有四个季节的变化微微掀起一点内心的感怀，人们已经淡忘了生活中还有什么乐趣。
那天可能是个星期天，阳光在树影间闪动，跳来跳去，微风似乎是它的腿。姬书藤伏在靠窗的桌子上读一本孙景瑞写的小说《粮食采购队》，这时候很静，他点燃一支烟，凝神静吸。隐隐约约他听到一丝一缕的歌声，从打开的半掩窗户飘过来，像蜘蛛吐的丝一样。从窗户上看过去，陈小柠家的门半掩着，她正坐在小板凳上织什么。她一边织，一边若有所思地轻轻吟唱着。看起来她完全沉浸其中，像少女怀春或是少妇初孕，整个人宛如一朵飘浮着的云，全然超脱了眼前的这个世界。“渔家姑娘在海边，织呀么织渔网……”她唱得非常轻，轻得若有若无，似断似续，像是漫不经心的自言自语。但是她的声音，真是好听。轻盈、明亮，竹片敲着青花瓷，细雨打着檐上瓦，一条声音的小溪就这样潺潺地流过来，直入心灵，无从设防。
姬书藤完全没有想到，陈小柠还有这么柔美绵和的一面。陈小柠给他的印象一直是精明强干，这印象甚至压过了她的外貌。那天听了她独自唱歌，才觉得触摸到了一点陈小柠的内心，她的内心世界也丰富着呢，在她看起来精干要强的表面之下，暗藏着一颗柔弱易感而且哀婉的内心。虽然她唱的都是当时一些破电影里的插曲，但她这么吟唱，就出了韵味。姬书藤觉得这才是唱歌，那些站在麦克风前面对大众的高声大唱，是唱嗓子，是训练有素的表演；而她这种独自吟唱，才是唱心。
当然，姬书藤的这番感觉和想法，陈小柠一点儿也不知道，她根本不知道有人在听。“哎呀妈妈，请你不要对我生气……”她换了几支歌，还在轻轻地唱着。他悄悄探身从窗户上望出去，看见陈小柠穿着一条兰花裙子坐在那里，露出两条结实匀称的腿。从他这个角度，可以看得更深，甚至隐隐窥见了里面浅色的内裤。他有些怦然心动，女人的腿，才是女人身上最具性感的东西。乳房和性器，是女性特有的生育器官，男人没有，特别好奇。但是一旦得窥，新鲜劲儿过了，也很难长久地让人欣赏。腿不一样，男人女人都有腿，只有女人的腿有长久的美感，可以让人欣赏不厌，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陈小柠的腿就是这样，不肥不瘦，白皙颀长，像两条透明的美物，光洁的肌肤上面，隐隐可见淡蓝色的细细血脉，让姬书藤生出上去摸一摸的欲望。阳光啊，正在上面跳来跳去！
这天中午，她的轻吟低唱，她的腿，迷住了姬书藤，给他单调乏味的生活带来了一些亮色。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这个暗自独窥的小小场景，已经深深地留在了他的记忆中，到老都难以磨灭。但是陈小柠不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告诉她。
正在这时候，有两个满嘴脏话的中年妇人不知为什么吵起来了，开始还是低声诅咒、威胁对方，听不清辱骂什么。很快，战争升级，声音大得就像把一整块玻璃摔在地上，砰嘭作响，碎片横飞，把一个宁静安谧的中午，搞得惊心动魄。
一个说：“你算个什么东西么，你就是蒋介石毛里的虱子！”
另一个迅速反击，毫不犹豫立马反应出相应的词语：“你呢？你以为你是个什么玩意儿？你是宋美龄沟门眼子上的屎渣渣！呸！”
姬书藤听着这两个粗俗妇人的互相辱骂，突然想发笑，如此粗俗，但又如此逼真、深入、富于想象力，真他妈绝了。这简直是诗人也想不出来的呢，谁教给她们的呢？他想，如果她们也有陈小柠那样的或者更好的背景，如果她们也有机会上大学，也许会是另外一种样子。不管怎么说，他觉得这两个妇人的对骂显得中气十足、不同凡响，很有一些创造力和想象力。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骂人的。只是，蒋介石身上肯定是不会生出虱子来的，宋美龄屁股上更是没有屎渣渣，农家村妇，推己类人，她们可能以为是人咋能没有这些东西呢？
姬书藤越想越觉得好笑，竟独自无声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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