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假如按照上帝原本的安排，人类作为大自然生物链中的一环，它的死亡方式应该和别的生物差不多——除了生老病死的，就是死于地震、洪水、海啸、风暴，火山喷发等灾害，还应该有相当大的数量被野兽吞噬。人本来也是处于生物链低端的一种食物，但是上帝完全没有想到，人类的繁殖速度如此之快，竟然迅速地蔓延充斥到了地球的各个角落。人这个物种本来是最无能的，既没有尖牙利爪，又没有迅猛的力量，跑也跑不快，跳也跳不高，不能像禽鸟那样振翅高飞，也不能像猴子那样在高树间穿越，人其实是最弱的啦，结果它反而变成最强的。
上帝没想到，打了一会瞌睡，一睁眼，人类这种本来预备给猛兽的食物，现在忽然变成了万物的主宰。他们围猎猛虎，射杀狮子和棕熊，奴役大象和野牛，捕杀鲸鱼、大白鲨，无恶不作。
拔孔雀毛，锯大象鼻；
扳犀牛角，剁骆驼蹄；
敲老虎牙，剥雪豹皮；
掐八哥舌，煮天鹅肉；
砍狗熊掌，割鲨鱼鳍。
现在还有什么能够阻止、惩罚人类呢？这个骄狂的物种现在已经傲得没边了，他们连上帝也不放在眼里，除了自己的那些小聪明，他们什么也不信。那些小聪明，他们一个是谓之为“科学技术”，一个谓之为“文化艺术”。科学和技术用来征服、改造万物，文化艺术用来填补、满足自己，一个对外，一个对内。
有了这两条，人类就什么也不怕了。先是当上了地球的主人，进而还要做宇宙的王者呢。哎哟喂，人这个物种野心可是够大啦。为什么就不能满足呢？这个物种实在是聪明得有些过火了，但是他们依旧摆脱不了动物性，他们以邻为壑、以国为界，互相征伐，战争不断，更多的人是被人类自己杀死的。这一点人类和所有的生物没有什么两样儿，都有地盘，都要每天巡查自己那块可怜的领地，都把地盘看得比命还重要。地球那么大，它们的心胸却是那么狭促，在领地问题上，谁和谁也没得商量——除了战争，寸步不让。一块在大海中露出来的比礁石大一点儿的岛，一座荒无人烟终年覆盖着冰雪的山脊，一个海拔六千米的缺氧的哨所，都可能成为拼死争夺的流血之地……有什么办法？这就是人类。几千年甚至更早些就这么过来了，根深蒂固，谁也改变不了。政治家巧妙地利用了它，根本不想改变；思想家心里明白，却束手无策无力改变；宗教呢……这些用来改善人心的神圣古老传统，似乎自身也摆脱不了这更原始的力量。它们本身就是一种隔阂，一种意识上的领地，这种领地比土地上的领地更顽强、更难相互理解。它不仅促进不了改变，反而加深了人们之间的敌视和仇恨。你只要听到“异教徒”这个词，就能嗅到浓重的血腥味儿。
有人说过：“上帝死了。”
上帝怎么会死呢？它并不存在，它只是存在于人的心里，它就是公理、正义、真理和良知。如果说它死了，实际上就是说人心死了。但是人心是不会死的，除了被蒙蔽的，总有活着的。姬书藤不知道自己的这颗心算死算话，他觉得应该算是半死不活吧。就像一只冬眠的熊，钻进一个树洞里昏沉大睡，偶尔睁一睁眼，看见的外面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除了白，什么也没有。冬天主宰着这个时代，看样子漫长而且没有尽头，唯一的变化就是一场接一场的雪。下雪了，雪停了，又下了；就像一场接着一场的运动。
我们的冬天据称是世界上最纯粹的，最标准的冬天，幅员极其辽阔，时空漫无边际，天空中有源源不断的、汹涌澎湃的大雪倾泻飞舞，它的强大旺盛使人忘记了或者干脆不再相信还有别的季节。春天？那只是一种传说。夏天？怎么可能？秋天？完全是梦想！
我们一生下来就是冬天，快要变老了还是冬天，命苦哇，我们的冬天太长了，几乎已经不敢相信它能结束。昨天晚上，姬书藤做了一个梦，这个梦不像梦，完全像真的一样。什么梦呢？他梦见天塌了。在梦中，先是轰隆隆的巨雷从远处响起，天空就像湖面上的薄冰，在巨雷沉重的车轮碾压下裂出细纹。天空的薄冰看起来很薄，却像一层玻璃钢那么坚固，但终于经不住巨雷的重车碾压，天空塌陷了。
从天上坠落下来的并不是冰块和碎玻璃，而是砖头瓦片，还有一些木料，扬起火山灰一样的烟尘。滚滚的浓烟和厚厚的灰尘，从天空一直接连到地面，就像原子弹爆炸后升起的蘑菇云，也像艾斯特腊山的火山喷发。奇怪的是，谁也没有被砸死。人们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天空塌陷，没有人慌乱，没有人逃跑，女人和孩子也没有惊恐尖叫，人们太平静了，面对灭亡表现得如此麻木，似乎像是没有生命的兵马俑。
这他妈是什么意思呢？姬书藤醒来以后想。他呆呆地半倚在床上，心里很纳闷，他使劲猜，还是猜不出来。他对梦有一些盲目的迷信，这些看起来荒诞、混乱、毫无原由的梦境，有些时候竟然比天气预报还准，有时候真是隐秘的预言、骇人的谶语。他确实曾经有过两三次非常奇怪地梦到了一些大事的发生，大约几天后果然是与梦到的完全一样。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一点什么特异功能？不过也仅仅只是怀疑，谁知道别人是不是也有同样的经历？只是别人没说罢了。他知道有些梦需要时间去验证，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也许有的梦临死之前才会破解，原来如此，早有预示，梦是真的，现实生存才是一片混沌。这种梦是忘不掉的，它会一直存在你脑袋里，等着验证。梦是人的生存中的谜语，不到时候你永远猜不出来，一到时候你才恍然大悟。问题是这谜语是谁设的？谁有这么大的魔力早早地预知了你的一切因果和结局？这么一想，非常恐怖。你无法预知明天会发生什么，甚至连下一刻将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可是那个设梦的神秘之物却早已洞悉了你的一生，你的全部命运和结局，并且还通过你的梦预示给你。这不是太可怕了吗？你以为你的一生是驾驶着一辆汽车自由自主，想怎么走就怎么走；你想错了，你的一生其实是坐在火车上，沿着预设的轨道往前行驶，该在哪个站下你永远不知道。你沿途看见的风景就是整个世界，你能接触的也只是车厢里的那些来来往往的乘客。这大概就是，宿命。你就是这样挣扎在这趟没有回程的、宿命的列车上，走完自己的一生。“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嗨嗨，又是李白，谁也跳不出他千年以前撒出的这个网，真是服了他了。为什么一个唐朝人悟透的东西能让千载以后的我们还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姬书藤想不通。是他太智慧了还是我们太愚昧了？也许两者都是，也许社会压根儿就没有多少进步，说不定在一些方面还有相当程度的退化？姬书藤觉得完全有这种可能。你想，唐代的时候，日本人不辞辛苦跨海来学习，老老实实甘当小学生，见啥学啥，服服帖帖；到了明代，当年的小学生变成了倭寇，见啥抢啥，气焰嚣张；到了民国，干脆占了东三省，不够，还要占全中国，他们要来改造、统治“支那劣等民族”了……这难道不是从反面证明了伟大的唐人逐步在退化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