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喀什军分区司令员庄元兴家的大年初一热闹起来了，这几年他们家很少这么热闹过。庄元兴的两个孩子都是前妻生的，女儿庄延留在身边，在喀什公安处工作，儿子庄明在野战五师当兵。平时家里只有庄元兴和他的夫人洪雁，还有个公务员苏子艾出出进进。他们家少有闲杂人来往，来的基本上都是分区的干部，汇报工作，交代事项，然后敬礼，向后转，走了。他们家像个办公室。
洪雁40岁多一点，比庄元兴小10岁。身体已经发胖，皮肤仍然很白，走路慢而无声，轻得就像水在地板上溢过来。她一直没有生育，对姬书藤和庄延还是挺好。这个建国前参军的六军文工团的演员，被彭德怀一声令下，退役回家当了家属。
庄元兴今年喜事临门，军管时期结束，他的地区革命委员会主任已经不当了。但是内部已有消息，命令很快宣布，他马上要升任军区副参谋长了。所以庄延说起想请几个同学一起到家里过节热闹热闹，他马上就答应了。
庄延说：“我们家地方太小了，几个人就满了。”
庄元兴说：“都是什么人呐？”
庄延说：“两对，都是姬书藤大学的同学。一对在阿图什，男的叫柳司理，是州党办的政法秘书；女的叫孙紫荆，是州医院的医生。还有一对，男的叫王镰，女的叫鱼姗姗，都是喀什二中的老师。”
庄元兴说：“那好嘛，欢迎！”
柳司理和孙紫荆离得远反而来得早，带了一条西噶尔水库的大草鱼，足有十斤重。
过了半个多小时，王镰和鱼姗姗也到了，说路过街上巴扎，顺手买了两只活的小公鸡，可以炒个辣子鸡。
话没落音，有人喊“报告”，开门一看，原来是隔壁王政委家的公务员，双手捧着个陶罐，说政委让送过来的红烧狗肉，政委亲手做的，请庄司令品尝品尝。庄元兴夹起一块尝了尝：“味道不错么，这下有的吃了，手艺不错哩！”
庄元兴和王政委两家住着一幢平房，各占一半，左右为邻。庄元兴家是四间房，一间客厅，三间住人的房间，都是地板，另有一间厨房，一个小餐厅，一间有浴室的卫生间，那就已经显得很宽敞了。
庄延和孙紫荆去弄鱼，公务员小苏去杀鸡，鱼姗姗和洪雁在饭桌上挑大米——那米里混着稗子和小碎石子，洪雁每次吃米饭都要仔细一粒一粒挑一遍才行。
剩下王镰和柳司理坐在客厅里陪庄元兴聊天，姬书藤坐一阵出去看看又回来。
王镰说：“庄叔叔，我有个问题不知道合不合适问？”
庄元兴说：“说，有什么不合适的。”
王镰就壮了壮胆，说：“您是老红军了，打了二十年的仗，战场上打死的敌人肯定不少，那不算，有没有亲手杀过人？”
庄元兴沉吟片刻，眉眼低垂下来：“有。”他说，抗战的时候，我是个保卫科长，有一个人是叛徒，给我的任务是把他处决掉。我们把他骗到一个山上，用绳子勒死了。他走到半山腰有感觉，死活不肯再走，我们就把他勒死了。
“后来又说是搞错了，不是叛徒。白白把人家搞死了。
“我也差一点被搞死哟！”
柳司理一听赶紧问道：“那是怎么回事？给我们讲讲吧。”
庄元兴说：“长征的时候，杀AB团，AB团知道吧？”
柳司理说：“知道。”
那个时候，搞AB团搞得很凶，不知怎么回事就成了AB团。执法队一下就把人捆走了，把我和另外一个莲花入伍的红军战士捆在一起，拉到河滩上。为了节省子弹，就用河滩里的鹅卵石砸头，吭哧吭哧砸脑袋。先砸那个莲花的，砸他一下，震我一下。我俩绑在一起嘛，啊呀血，脑浆子，溅我一脖子。
他砸死了，该砸我了。也是巧了，正好贺老总骑着马过来，一眼就认出我，他喊说“那不是小庄庄元兴吗？”我连忙叫喊“是我是我啊，贺老总救我啊！”我以前给贺老总当过警卫员嘛，他过来一问，说：“庄元兴我了解，不是AB团，放了。”这样我才没死，贺老总救了我嘛。他要是晚过来十分钟，我就死在那个河滩里了。
三个人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惊心动魄。姬书藤说：“和电影上演的根本不一样呀，战争年代真是太残酷了。”
庄元兴挥了挥手：“电影那是哄小孩子的，真的比那个还要残酷得多。”
三个年轻人这才算上了一堂革命传统教育，以前听过的那些全是化过妆上过彩的，从没有听过这么真实，这么残酷的。
“真是太可怕了！”三个人异口同声。
“革命革命，就是一些人要另一些人的命嘛，毛主席早就说了嘛，‘不是绘画绣花’么，”庄元兴笑着说，“是一个该吉（阶级）推翻一个该吉（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庄元兴个子不高，也不粗壮，眼睛大眼泡也大。他的精神头儿全在那双眼睛里，警觉、灵活、专注。瞳孔像黑的车轮子，一转一转的，眼白像北极冰川。可以看出来，他心性活泼但经得起大事。死人堆里爬过来的人，什么没经历过？人不是读书读出来的，人是经历历练出来的。姬书藤想到成志敏，虽然和庄元兴不是一代人，两人差别很大，但是有一种相似的东西贯穿在他们身上。这个东西，王镰以前完全没有，现在似乎有了一点。哈皮以前是冬眠状态，现在正在苏醒。他自己呢，以前完全背道而行，现在似乎略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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