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是个星期天。
王镰早早地从床上爬起来，他回头看了一眼鱼姗姗，好像正处在似睡非睡之间，嘴角边还留着一丝笑意，有一种满足感。这时候你要叫她起床肯定叫不醒，但是你要是不小心碰出什么动静，她肯定会马上反应：“王镰！小点声儿，人家正睡得香呢……”所以王镰很小心，他轻手轻脚洗漱完毕，便去卧室外间的那个小半间房子里准备早餐。
王镰和鱼姗姗在喀什的这所民汉合校的中学任教已经两年多了，一切都还平静。如果一辈子就这么生活下去，虽非初愿，也不是痛苦到完全不能适应。喀什噶尔，离两个人的家毕竟太遥远了，父母亲人，已如天地之隔，真是“活人死分别”。想想，自己什么错也没大犯，只因为那个“家庭出身”和“小资产阶级情调”，就被一脚踢出北京城，跑到更遥远的喀什噶尔。这两脚踢的，把傻瓜也能踢聪明，把醉汉也能踢醒，何况王镰这么绝顶聪明的人了。他原来的那点儿“小资产阶级情调”，早被踢到太平洋里去了。当初他第一次见到鱼姗姗，眼前一亮，心头乱撞，简直不敢相信上天会给自己送来这么一个量身定做的大美人！
才子佳人，天作之合。身高、容貌、家庭、学历、气质、出身，全都完全合适匹配，就连俩人的那一口北京话，也是那么的琴瑟相谐。不光他俩自己觉得合适，就是素不相识的旁观者走在大街上，也会不由得心下赞叹：“这真是一对儿！”热恋那阵子，王镰还庆幸自己亏是到了新疆这个人少的地儿，两个人才这么容易互相找见、一见钟情；要换了北京，人海茫茫，要不见不着，要不等见着了也早被别人抢先了。他不由得从心底感谢命运这么安排，“新疆真好！真的，新疆真的挺好！”他常这么说。
那时候，这一对，黑顶鹤和白天鹅形影不离，花前月下，柳荫湖畔；集体活动，宿舍无人；亚当夏娃，初尝禁果。两个人紧紧拥抱，恨不得钻进对方嘴里似的拼命接吻，鱼姗姗的长腿紧臀任王镰揉摸，她的接吻功夫少有人能比，有好几次让王镰控制不住射了自己一内裤……他很窘迫，又不想让鱼姗姗知道，但是鱼姗姗看出来了，因为他岔着两条长腿走路的样子更像长颈鹿了。
可是好景不长，后来鱼姗姗弄清了王镰家的底细，也不是什么名教授，而是转入学界的失意政客，加入过国民党，多少还有点儿历史问题。这下鱼姗姗不干了：“我当你们家是高干呢，这可不行，我早就说过，七级以下的不嫁！”
这一翻脸，一点儿不含糊。嘴不让亲了，身子不让碰了，连面也见不上了。王镰想不通、舍不下、受不了。“没有鱼姗姗的人生不值得留恋”，他在日记里写下最后一句话，就把一盒火柴头抠下来，全吞下去了。这个殉情的事，当时弄大了，传得全校沸沸扬扬，都指责鱼姗姗，校方也出面做思想工作，极力撮合他俩。最后鱼姗姗是怎么回心转意的，这就只有她自己清楚了。有人说是校方的思想工作起了作用；也有人说鱼姗姗那个在中央乐团吹长笛的父亲，在“文革”中散布对江青同志的不满言论被群众组织关起来了；还有人说王镰为鱼姗姗写了满满一笔记本的十四行诗，鱼姗姗看完后大哭一场，于是力挽芳心……不管怎么说，王镰和鱼姗姗终于和好如初，并且喜结良缘。
这会儿，鱼姗姗起来梳洗毕，王镰的早餐也备好了。两个人吃罢饭，鱼姗姗去洗碗，王镰坐在饭桌前吸支烟。
“王镰！”鱼姗姗一边洗碗一边大声说，“你知不知道周围那些人是怎么议论咱们俩的？真气人！”
“不知道，怎么啦？”
“她们说咱们不是正常人，长那么高，肯定不会生孩子。结婚三年了，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中看不中用。”
“让他们说去，别理它。”
“你倒是心宽，王镰你别忘了，去年冬天不知是哪个臭流氓，在咱家门上贴了纸条，上面写着‘人高一丈，×短三寸’。这完全是人身侮辱！”鱼姗姗气得冲过来，杏眼圆睁：“这些人太没教养了！”
王镰笑道：“我的短么？”他上身前倾，脖子伸出去老长，做出一脸怪相。
“谁管你们那些臭男人的长短！”鱼姗姗脸红了，有些不好意思。
“据说，上帝有一天夜晚披着星光在天空巡视人间，见一双男女赤身裸体胶合难分。上帝问：‘他们在干什么？’随行答：‘造人。’上帝又问：‘多久造一个？’答：‘十个月。’上帝叹曰：‘那何苦这么急不可耐？’”
王镰说：“是啊，何苦这么急呢？生孩子虽然是一场战争，但生殖繁衍也是人世间最大的奇迹。人间本无新事，交媾生殖是唯一让人类永不厌倦的，这不是奇迹吗？姗姗，面包会有的，孩子也会有的。”说完，他又点燃一支烟，吸着吸着，很享受的样子。忽然脑子一转，想起那个上星期在街头偶然碰上姬书藤的情景。他和姬书藤虽然没打过什么交道，但在校园里常见到，也听到了一些传闻，印象中是属于可交的一类。
“你觉得姬书藤这人怎么样？”
“什么意思啊，怎么忽然想那儿去了啊？”
“说说看，印象如何？”
“没太多印象，就是长得漂亮，一股英气。”鱼姗姗说道。
“那我呢？我是什么气？”王镰问。
“你嘛……有学者气。”
“学者气是什么气？”
“智气。”
“英气与智气可交乎？可也。”王镰仿佛自言自语，也像告诉鱼姗姗，“看来我们在喀什噶尔也应该有一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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