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 纪老太爷的寿辰结束, 城中多了一项谈资。
纪家在城西大牌楼下头布粥送衣, 给要饭的乞丐和穷得要卖儿卖女的老百姓。
市长同夫人一起前去贺寿, 送了一株尺高红珊瑚树, 祝老爷子福如东海。
张督军派夫人前去,送了一箱子东珠, 说是磨成粉喝了, 可以延年益寿。
叶大帅偕同长子同幺儿前往,送的是一匣子珍稀药材, 愿老爷子福泰安康。
连日本人都送了礼, 据说是一幅卷轴,只是里头画的东西不得老爷子的欢心, 竟然是一只乌龟。不过有知道东洋人礼节的, 说乌龟在东洋人眼里, 代表长命百岁, 所以其实是祝纪老太爷长寿的意思,老太爷也就宽心了。
那徽班里的头牌真叫一个美,嗓音柔媚,身段婉转, 举手投足, 真正是满堂叫好。
听说警察局局长当晚就把班子里的一个青衣给带回去了。
哪儿呀, 是班子里的一个小花旦才对。
怎么连日本人都紧着讨好纪老爷啊?有人小声问。
你外地来的吧?连这个都不晓得?便有人不屑地瞟一眼过去。
纪家开的是什么?开的是药厂, 徽州半数以上的药房, 都从他们纪家的药厂进货。顶好的止痛膏药伤药仁丹, 小孩儿用的保赤丸正气水,伤风感冒吃的药片儿,都是他们纪家生产的。好多药都是他们纪家的独门秘方。还有那磺片啊红汞啊纱布绷带啊,更是不消提了。日本人能不笼络着么?别说日本人,张督军的部队,叶大帅的部队,哪一方不是得靠纪家供的药给军队?更有人是百晓生。
明珍随外公柳直巡店,一路走,一路能听见类似这样的议论。
柳直握住明珍的手,紧了紧。
他们柳家近几年越发低调,家里便未做过大宴宾朋的酒席。无论是柳直自己的生日,还是明珍的生日,仅仅是自家人围着两张桌子,便算是庆祝了。
“以后,远着点殊良罢。”柳直轻轻对明珍说。
明珍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昨天做事思虑不周,有欠妥当,恐怕要留人口舌。
“再过两年,你十六岁,就把你和世钊的婚事办了罢,明珍。”柳直忽然对沉静的明珍说。
明珍倏忽抬头,望向外祖父。
刹那间明珍意识到,外公老了,两鬓已然全白,腰背也远不如以前挺直,仿佛有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老人的肩膀上,使得他无比疲惫。
“好的,外公。”明珍轻声答应下来。
“乖。”柳直拍拍明珍的肩膀。
晚些时候,世钊来见明珍。
世钊已经长高长大,十六的少年有着宽厚的肩膀,乌黑浓密的头发,一双长而直的眉毛,眼睛炯炯有神,直鼻,厚薄适中的嘴唇,英俊无匹。
明珍正同小外婆舒氏一起算帐,将整个三月里的收入支出和税款相加减,然后才能得出一个月的净收入。
看见少年穿一身烟灰色中山装,戴一顶藏青色学生帽走进门来,舒氏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捶着后腰,“唉……人老了,便经不得久坐,这老腰跟要折了似的疼。你们坐,我找老妈子给我捶捶松去。”
说完,帐本一夹,竟扬长而去。
留下两个少年,一时相顾无言,隔了一会儿,便彼此相对傻笑。
笑完了,世钊牵起明珍的手来。
明珍挣了挣,没有挣脱,也就由得世钊牵着。
世钊凝视明珍的一双手,这双手有些小小的肉,手背有微微几点肉涡,分红色指甲,剪得短短的,右手中指内侧有薄薄的茧子,看见是经常拿笔的缘故。
世钊低头,轻轻吻一吻那薄茧。
明珍如遭雷殛,浑身僵直。
世钊见了,只觉得可爱,趁明珍不注意,凑过头去,在少女粉嫩的嘴唇上,蜻蜓点水般一啄,随后退开,一张英俊得脸渐渐涨得通红。
少女的脸色也不遑多让,整张脸皮仿佛红得能滴出血来,隔了半晌,才晓得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少年看得心动不止,又凑过去,吻一吻少女捂住嘴唇的一双肉肉的手背。
明珍只觉得“轰”地一声,自顶至踵,全身直如被火烧起来一般,热辣辣地烫。
世钊将额角顶在明珍的额角上。
以前他看见父亲父亲趁无人注意时,这样耳鬓厮磨,并不觉得如何,只想这两人也不觉得腻味。可是这一刻,他同明珍在一起,忽然便希望时间就此停止,再不前行。
“你知道了么,明珍?”世钊变声期微微嘶哑难听的声音在明珍耳边问。
明珍点了点头。
“我们以后就能一直在一起了,是不是?一起看书,一起……这样……还有……这样……”世钊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世钊……”少女的声音羞涩,还有一点点困惑。
外头,舒氏拦住了一个佣人,“过五分钟,将茶水送进去。”
佣人领会了,就端着茶水盘子,进了偏厅。过了五分钟,佣人端着茶水盘进了客堂间,进门前先咳嗽了一声,然后才迈过门槛进了五。
两个少年少女红着脸分开,端坐,开始喝茶,只是眼睛总不时瞟向对方。
佣人端着托盘退出来,一路捂着嘴偷笑。
看起来孙小姐的好事要近了,这可是大喜啊。
世钊又坐了一会儿,这才走了,说是约了同学去看话剧,问明珍要不要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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