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六年的春天, 仿佛来得特别晚。
明珍站在车站的站台上, 跺着脚, 朝戴着毛手套的手心呵气。
火车迟迟不到站, 等火车的人已经怨声载道, 可——也仅仅是怨声载道,并没有人去售票口退票。
错过了这一班火车, 下一班更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如今日本人在沿途戒严, 动辄拦下火车,上车进行搜查, 搜革命军, 搜进步青年,搜可疑人士……弄得人心惶惶, 却不敢站出来高声反抗。
反抗的结果, 只能是一个死字。
明珍曾亲眼看见, 一个农村里的青年人, 为了守着自己的包袱,不肯松手,被日本人一枪刺死。而那被挑开来的包袱里,不过是一篮子鸡蛋, 一纸包红塘, 还有一套小衣服同裤子。
等那一队日本兵走得远了, 才有老人家以极细微的声音说, 作孽哦, 肯定是家里的媳妇儿生了娃娃, 这鸡蛋红塘,是买回去给媳妇儿做月子的。怎么就这么傻?怎么就这么傻?是明要紧还是东西要紧?
明珍只能闭上眼睛,撇开头,忍住眼泪。
那一年,八岁时候,一场痛哭过后,明珍明白,自己再不能是被父母外祖、母捧在手心中呵护的天真孩童。即使受着家人的保护,她早晚也有一天,要面对外头残酷的世界。
外公柳直仿佛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发了话,叫明珍上午跟在自己身边,进工厂熟悉情况,下午就同舒氏和承冼一同学习。
舒先生已经回了舒家,执掌家业,可是始终关心明珍,常常着人送了书籍来,叮嘱明珍切不可荒废学业。
明珍不是不感激的。
其实这件事里,舒先生并无大过,可是舒先生却仿佛总放不下她似的。
世钊已经自学堂里毕业,考进了城里的高中,如今已经十六岁,长得极高,英俊异常,只是正在变声,总不爱开口说话。
纪殊良也进了中学,只是比世钊低好几届,但是仍然喜欢跟着明珍。
有时明珍进城,路过纪家开的药房,偶尔会看见殊良在药房里,跟着父亲纪方瞿打理药房生意。
殊良是纪家独子,早晚要接手这爿生意,然则明珍看得出来,殊良其实并不喜欢。
每次殊良看见明珍,都会噘着嘴说,“明珍,我想和你在一起。”
明珍只是笑,他终究还小,摸摸他的头,并不多说什么。
“勖世钊在学堂里不知多受女孩子的欢迎,我看见有人为他打破头。”有时候殊良会皱起鼻尖,“明珍,我还是和你在一起最开心,别的女孩子围过来,我总觉得不喜欢。”
明珍听了,也只是抿了抿嘴。
虽然同世钊订了亲,可是毕竟两人都长大了,明珍要同外祖父柳直学着管理工厂,而世钊除了读书,还要进自家的贸易行帮手,两人竟然见得比以前少了。
如今时局艰难,能缩减的开支,各家自都缩减了,少请一个伙计,也是好的。
“明珍,明天我祖父八十寿辰,请了戏班子和杂耍班子来,你来玩儿罢。”当明珍从自家开在城里的绸布店,结了一个月的月钱,走出来时,正好看见殊良迎了上来。
两个少年少女并肩走在街上,殊良的身高已经超过了明珍,看上去,竟仿佛比明珍还要大两岁的样子,只是表情仍显得青涩,不如明珍成熟老练。
“明天?明天不行。”明珍说完,不意外地睇见殊良脸上浮起失望颜色。
“为什么不行?我难得不用跟父亲进药房去,也不用做功课,有大把时间和你一起玩儿。”殊良揪住明珍的衣角。
明珍叹息,这孩子都十二岁了,还这么贪玩儿。
“我明天要去送货款,不在城里,殊良,乖,你自己去玩就好。”拍拍少年的肩膀,仿佛安抚一只得不到奖励的小狗。
送货款?殊良一双好看的眼眯了眯,“送到哪里去?现在外头这么乱,怎么让你去送货款?”
明珍笑了笑,正因为她是女孩子,所以才安全。她手里拿着日本人开据的通行证,写明了她的身份,是柳家的孩子,日本究竟还是要维持表面的繁荣同正常秩序,并不会为难她这样一个女孩子。
“只是出城送货款,我经常送的,没有关系,你不用担心。”明珍对殊良微笑,那笑容始终温暖,“倒是你,在城里要当心,碰见日本人拦查,别使少爷脾气,老老实实地同他们合作。”
思及早前亲眼所见,为了一篮子鸡蛋同一包红塘就失去性命的年轻人,明珍仍心有余悸。
“我得走了,晚了城了戒严,我就出不了城了。”明珍朝殊良挥手道别,所以没有看见身后少年眼睛里闪烁着的明亮光芒。
站台上,火车进站的声音,终止了明珍淡而又淡的回忆。
明珍稍微朝后退了半步,免得火车进站时的拥挤人群将她挤得掉下站台去。
明珍将手伸进黑白格子大衣的口袋,一手紧紧按住口袋里的钱款,一手取出车票,随着拥挤的人群上了车。
火车上闹哄哄的人,老人孩子男人女人,挤做一团,找位子,放行李包裹,寻人,教人看了咂舌。
明珍拿着自己的票,找到自己的位子,靠车窗坐了下来。
未几,明珍看听见车站广播,火车就要开了。
忽然远处传了喧闹声音,一个人从过道上跑了过来,将过道上的乘客撞得东倒西歪,而后头则有士兵大喊:“再不站住我就开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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