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飏熛怒。耾耾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至其将衰也，被丽披离，冲孔动楗，眴焕粲烂，离散转移。故其清凉雄风，则飘举升降。乘凌高城，入于深宫。抵华叶而振气，徘徊于桂椒之间，翱翔于激水之上。将击芙蓉之精。猎蕙草，离秦衡，概新夷，被荑杨，回穴冲陵，萧条众芳。然后徜徉中庭，北上玉堂，跻于罗幢，经于洞房，乃得为大王之风也。
——［楚］宋玉《风赋》
起风了。最先感到的是谁？是青萍之末的耕夫，还是主太山之阿的樵子，还是兰台之上的楚王？往来无常的风，是不是也那么在乎功名利禄，最先投入那大王之襟。一直觉得，风是自然界的呼啸吟咏。雌雄贵贱，宋玉又岂能一一划定。
这便是赋这种文体让人心生嫌隙的一点。字里行间，贵贱攸分。也许这贵族气太重的文字不适合我们这些在尘世中碌碌的人彼此倾诉，不如唐诗宋词一样在勾栏瓦肆中流行。可我始终是欣赏那字句之间不凡的气度。成赋一篇，不惜铺张扬厉，为了一字一句，穷尽了天地万物。说是贡品，也不夸口。于是，这样的文字恐怕只能贵族独享。如同把这浩然天地的风，也分成了雌雄贵庶，不得僭越。
这风，来自大地。掠水抚山，飘忽淜滂，激飏熛怒，再夹杂着天地万物的声音。仿佛真的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这种无色无形的力量，没有什么可以羁留这撼动自然界的气息。这空灵绝妙的气息，最后又要入进谁的怀中呢？
兰台之上，清凉雄风。“抵华叶而振气，徘徊于桂椒之间，翱翔于激水之上。将击芙蓉之精。猎蕙草，离秦衡，概新夷，被荑杨，回穴冲陵，萧条众芳。”这种闲适和安然是大王的、是贵族的、是先秦时士大夫的。他们的风，哪怕微冷，也能愈病解酲，发明耳目，宁体便人。
而那贫贱之中，庶人的风呢？瓮牖绳枢之间，没有那一席之地遮风挡雨。任由天威动荡，只是身似飘萍、风中摇曳。哪怕一丝风中震动，也能行将就木，岌岌可危。如此之天威，我们阡陌庶民，如何逆得。可是当俯首颂威之时，风过耳鬓，谁能记得那来往的风都是起于一处。如同创世、皆归尘土。土壤之间，哪个泥塑有贵贱之分呢？
宋玉是屈原的弟子。虽是出身贫贱，但是仪表堂堂，写得一手好辞赋。可在这尽情地描摹大王雄风时，不知他是否能想到自己庶人的出身，不知他是否能想到他老师的灵魂在这两风中游离的凄苦。风源自天，本无相异。又是谁在这人世划了鸿沟，让这风分吹两路，隔断天人。
其实，我也是喜欢沉浸在旷谷的风中的。想来那是一种自然的沐浴吧，任风吹过自己的肌肤、发丝、脉络。在风中洗礼与在水中是截然不同的，在波浪和流淌的河水溪流中，你会不由自主地联想着红尘万丈的琐事，思考着古今的哀伤。直到你的皮肉起了褶皱，直到你的心魂已经沉寂得不愿起身。这时的人们才会备受折磨地离开濯身的水中。可是，在风中，有你难以享受的片刻空灵，那时的魂灵却是放弃了思考的灵光。那是从心而外的净化，是风吹过后的释怀。等到那一阵风过后，世间万物又回到了你的脑海中，那一切仿佛被洗刷一遍，透彻得让人安心。那时的一切思绪都可以理清，看破那雌雄两风、看破那名缰利锁。
一样生于天地间、青萍末的风，或贵或贱、或清或浊。如同六祖慧能所说，都是发于本心的吧。无所谓风，无所谓幡。是不是当心怀天下时便能大风起兮，当心忧饥饱时才能看见屋漏生风。宋玉也是幼时家贫，十九岁时便被推荐给了楚王，一改家道。想来一个青年，贫贱之时刚刚在朝为臣，也是诚惶诚恐的吧。二十一岁时便有了这与楚王问答的《风赋》。风赋虽是辞赋中领军之作，但仍是颂圣色彩太重，又怎像一个青年的笔触呢？自古以来，宋玉如此，谁人不是？伴君之下，一言一辞又怎么能逃得出风赋的影子。可又有谁能如同宋玉一样，在那大王之风的背后，用劝讽的隐喻来保留自己的一缕清风呢？洒脱，自然。
唐人李峤有诗：
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
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诗中所言的正是秋风落叶，春风开花的幻灭。这四季往复、幻灭轮回间，竟都是一阵清风拂过。或带来，或带走，不羁不绊。留下的无非只是春花秋月、断壁颓垣。起于青萍、怒于土壤、缘于泰山、舞于松柏的尘世之风，击千尺浪，斜万竿竹。这又是什么风呢？诗人之风？大夫之风？还是隐士之风？
宋玉在五十九岁的时候写下了《招魂》，招魂也是楚辞中不可不提的一篇。可是，那时已然回归庶人的他召唤的是谁的风中之魂呢？是早二十年前就已经辞世的楚王，还是他的老师屈原？雄风犹在，只是风中变了君王。次年深秋，宋玉便在湖南灃水畔辞世。师徒因果，谁是谁的轮回？那时，我便知道了，一曲招魂，告诫的是他自己，莫游四方，魂兮归来。庶人之风也没有随之散去，千古悠然。留下的不仅是那雌雄二风，更有那一代倜傥少年之名。才情如斯，谁人不慕！甚至千年之后的红尘女子，一样在诗中想要苦苦地窥这歌风才子一眼，也无憾了。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起风了？最先感到的是谁？是青萍之末浮水的鱼儿？还是在云中徘徊的云雀？还是宋玉不曾远去的精魂？这风，又是谁的风呢？
青萍起微风，北冥鲲化鹏。
激荡九万里，谁复问雌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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