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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有大哥想当兵这件事，那段时间应当是父亲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光之一。即使有这件事，也没有在本质上影响到他的快乐，因为，它只是生活里的一个小小气泡，从水中泛起，在水面上破裂，水还是那池水，既不增多也不减少。我们一家人都不再提起它，努力让它更加了无痕迹。
我的父亲，他显得意气风发。到处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他掌握着奇异的分身术，几乎可在几个地方同时出现。简直可以飞翔。忙碌算不得什么，劳累算不得什么，某些委屈也算不得什么——逃亡的人流给他带来了可观的收入，同时，也给他增加了自信，他在那片黑灰的雾中看到了光，看到了希望。他在盘算，按照这样的收益，几年后，我们便可以把这家“如归旅店”修缮一新，我们可以建得更大一些，更高一些，就像在天津他所见到的旅店一样，就像他在德州所见到的一样。进而，他还盘算，再用几年的时间，我们可把两边的店铺买下来，这样我们的旅店就扩大了，更有样子了。旅店交给老大，二哥在扩大的店里卖些布匹、杂货，而我，则可给他们打把手，给他们进进货，跑跑腿，扩大的生意可不能缺了人手。如果可以，我们也可雇佣长工，像王家染房那样，雇工的时候得长些心眼，千万别雇太懒的，那你等于养了个爷；千万别雇太滑的，那你得天天盯着他别让他算计了你；也别雇那种手脚不干净的，多大的家业也经不起偷。品行不端的，报复心强的，实得不透气的，也都不能雇……
他盘算，如果把现在的旅店推倒重建需要多少钱，父亲想把地基再抬高一些，那样，就不用再为夏天的雨水发愁。他盘算，把屋后的池塘填起，买下那块地，还可以建一个院子，骡马牲口就都赶到那个院子里去，前面的店就能干净许多，高贵的客人就安排在前面的院子里……那段时间，父亲时常将我们几个叫到一起，跟我们反复谈他的那些宏大计划。他的计划随着时间，越来越庞大，大到，让他慢慢生出白色的翅膀，那张瘦小的脸有了光，神采飞扬。
父亲说着，母亲就开始打盹，白天她干了太多的活儿，而第二天凌晨她还得早早起床。然后，轻微的鼾声就从我大哥的鼻孔里发出来。
父亲的计划是他自己的计划。
有时，长出了鸡冠和羽翼的大哥会提醒父亲，要不是打仗，我们的旅店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的人。他们是逃难的，或者是当兵的，等仗打到我们这里时这些人肯定早走光了，那时我们还挣谁的钱？我们不能光想美事。战争，也许很快就打到我们这里。一旦打起仗来，我们有再多的东西也没有用。能不能活着都是问题，挣钱干吗。我们这么累一辈子，却和别人一样死，多亏啊。
父亲停下来听着。他的脸青了。紫了。他拾起一件什么并不是很重，并且不会摔碎的东西朝我大哥的身上砸去。他说战争一时打不到我们这个地方来，也许永远打不到这个地方来。即使打到了交河镇，顶多有两天就完了，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过大的战争，不属于什么要地。他小的时候也经历过打仗，生意还是照样做。无论打不打仗，人都得吃饭，拉屎，穿衣，一样。他说，我大哥都让四叔那个废物给教坏了，学了他一身的坏习气。成了一个好吃懒做的人，混世魔王。（大哥笑笑，要说好吃懒做，肯定轮不到说我，咱们家有人比我厉害得多。二哥说你不好吃懒做，可你惹事生非，还不如好吃懒做呢。）
教训完大哥，父亲就又会回到他的计划中。
是的，大哥肯定不属于好吃懒做的人，他有的，是一种心不在焉。尽管他放弃了想当兵打仗的想法，但并不因此安分多少，我看见，不时有人过来找他，读书人的样子，和他在一个角落里聊些什么，似乎谈得热烈。这当然让母亲忧心，她举出的是我华哥哥的例子，多好的一个孩子，那些年，用不了几天就给我们挑两桶水，那时他起得早，而我母亲正带着我大哥。怕吵到我们，华哥哥会把水直接倒进水缸，然后冲里屋说一声，叔，婶，水倒下了，然后用很轻的脚步走出门去。有什么活，你只要交给他，放心好了，保证能完成，从来不讲什么条件。就是这么好个孩子，唉。母亲说，要不是他入了什么伙，糊里糊涂跟人胡闹，这个家也不会这么惨。本来盼他大了，日子刚有起色，结果就都让他给毁了。干什么事，得想想你的父母，想想你的兄弟，别听别人天花乱坠。母亲说给大哥右边的耳朵，马上就从左边冒出来，大哥很有成竹的样子，我有分寸。你的儿子，怎么会乱来呢。
也许应当给他成个家，拢一拢心性就好了，有了家，就知道日子过了。这是大哥不在的时候说的，父亲也赞同，“我们虽虽然在在在交河不不算是什么高高门楼，但也说说得过去，找找找个媳妇也也也得挑……挑挑人家。”我向大哥透露了父母的意思，他显得冷淡，嗯。“二哥说，给你说一个豁嘴，晚上吹不了灯。”大哥依然是那个表情，嗯。这时一个声音在屋外，“李恒福在么？”大哥应了，斜身提上拖着的鞋，迅速地跳到屋外——是一个不太高的矮胖女孩。她不是第一次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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