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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眼前的这些已成旧事。
想一想，它们其实已经那么远了，远在四十多年之外，远在两千里之外，远得让人觉得可怕。可怜。有时一觉醒来，我以为自己是在四十多年前的旧岁月里，睡过了头，父亲和母亲，大哥和二哥，都已经开始为一天的生活忙碌去了，迎接我的将是他们的冷眼和喝斥。于是，赖在床上的我急忙——我已经急不了了，一把的老骨头已经变酥，有的部分还开始发霉，长出了骨芽，我不能像以前那样，轻易地翻身下床，飞快跑到外面去。我已经无法做到。就拿下床来说吧，我得让自己先静一会儿，稳住心脏不让它早搏，不让它过速，不让它晃出应当的位置，然后才是，翻身。我得一点一点，让身上的肌肉和骨骼复活，连通起知觉，可以一起用力了，才可以把身体支起一点来。老了，我觉得自己就如同泡在水里的馒头，有些发散，用力不均的话就可能从此散开，再也合不到一起。有时，一觉醒来，张开被白内障蒙住的眼，盯着屋顶，慢慢把当前的时间记起，慢慢让自己明白，四十五年前的家回不去了，父亲母亲和妻子都已生活在地下，在另一个世界里，而两个哥哥一直下落不明，应当再无缘相见，现在，只剩下自己，这副无用的、被病和衰老的虫子蛀千疮百孔躯体——蓦然间，百感交集。百感交集，看上去只是一个平常的词儿，但对经历者来说，对我这样的老人来说，不是。那些滋味，那么多的滋味，它们一起涌上来，冲撞，翻腾，形成一个巨大的涡流，把我卷在其中，让我一直下沉，下沉，沉到深涧里。四处是大致同样的灰。
一个人躺着，在静寂里面，那些旧事便一一浮现，从薄雾中拉近，缓缓变得清晰。变得，就在眼前。那棵老槐树，高大，粗壮，有半边已经死去，只剩下曲延的枯枝显现着它的苍老，而另外的半边则枝繁叶茂。父亲在黄昏里清扫落叶，灰尘，门前的青铜铃铛在风中摇晃，锈痕斑斑，声音暗哑。或者，大伯斜坐在椅子上，露着一截发青发暗的舌头，父亲在他背后，按按他的头，脖子，用缓缓的语速，说他们小时候的事儿，说镇上的事儿，说发生或没有发生过的传奇，缺少了知觉的大伯不知道是不是能够听见。有段时间，我觉得大伯就是旅店外面的那棵老槐树，是已经死掉的那半，这个死发生得很早，早过他后来的死亡。在父亲把大伯接到家里之前，我对大伯的印象极为模糊，从记事起，大伯也没来我们家几次，他和我们说的话完全能数得过来。生活的一层层打击率先打垮了他的舌头，把他变成了哑巴，可在他临死前的日子里，却把打垮的舌头拉到了口腔的外面。生活有时真是残酷。我不知道大伯在不说话的时候都想了些什么，要知道，他经历得很多，生活一遍遍地把他按倒在地上，每按倒一次，就让他痛一次，就让他失掉一次。大伯和爷爷关系很僵，到爷爷死去也少有往来，但他却一笔一划地抄下了我们的家谱。在大伯死后，父亲和四叔去整理他的遗物的时候发现了它，父亲一下子哭了起来，再也忍不住。回到如归旅店之后还是在哭。他说，我大伯不识字。一个字也不识。
大伯死后，他的那三间土房一直空着，残着，破着，直到倒塌，直到，他的旧院子长满了各式各样、长短不一的荒草。那里住过刺猬，狐狸，胖大的老鼠和一种黑色的鸟，有人说，夜深人静的时候草丛里会升起飘忽的鬼火，有个白衣人在倒塌的房子那里唱歌。我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去过，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按照父亲的计划，他准备要下大伯的三间房，给四叔一小部分钱算是对他的补偿。然后，父亲会用大伯的三间房和邻居郑全爷交换，反正他也只是一个人了，而且他的房子还不如大伯的房子更宽——这样，我们的旅店就可以再扩出三间房的地方，加以改造，它也许就会有了大旅店的样子，会吸引更多的客人……性急的父亲甚至已提前找人对郑全爷进行了试探，然而，蛮不讲理的四婶婶最终打乱了他的如意算盘。（这是二哥打听到的消息，他对我说起的时候有着特别的得意，怎么样，我说咱爹的葫芦里有药吧？）
他们互不相让，直到最后各自探出了獠牙。大哥的三间房子谁也不能要，就让它荒着！宁可倒了，烧了，也不让你占一分——这就是最后的结果，他们真地坚持了这个结果。两年后，四叔欠了太多的赌债，无力偿还，他偷偷找我父亲协商，但父亲坚定地拒绝了他。“老老四，人活着为为为啥？为为为为了一一一口口气。”两兄弟，从此变成了仇人，很长时间互不来往。四婶也没再上我们家闹过——母亲说，看她敢来。看我不撕了她。母亲对我这个婶婶恨得牙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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