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上的阳光
哥哥躺在炕上,来自体内的火焰烧红了他的鼻翼,甚至也烧红了他的鼻孔。他一言不发地躺在炕上,源源不断的汗水已经使炕席和枕头开始发霉,散发着一股草叶和牛粪一起腐烂的怪味儿。
那年,哥哥只有四岁。后来,我哥哥也只有四岁,他在四岁那年离开了这个充盈着矛盾,斗争和饥饿的世界,但在母亲那里,他的生命得到延长。时常,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儿,呆那么几分钟,然后用一种平静的语调:你哥哥要是还活着……如何如何。母亲的声音平静而舒缓,仿佛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的事,然后,她又重新继续手里的活中,哥哥就像一粒吹灭的蜡烛落入黑暗之中。
那年我的哥哥只有四岁。
医生来看过了。那是哥哥发烧之后的第二日,后来他就不再来了。医生敲打着自己的腿,对母亲说,他的腿肿得厉害,走不动路了。见母亲没有反应,他又说,何况他的手上也没有什么药。医生说,我哥哥的病也许是肺炎,能不能挺过去就看他的造化了。医生对哭哭啼啼依在门边的母亲说,“给他弄碗粥喝,他也许会好起来的。”
可那一年是荒年。家家户户都在挨饿。于是母亲哭得更厉害了,“上哪里去弄粥啊!要是有粥,他也不会弄成这样啊!”
然而母亲还是给哥哥做了一碗粥。多年之后,母亲回忆起那碗粥,她回忆到的是树叶,野菜和半块布满霉斑的红薯,她的回忆与我姐姐的回忆有着巨大的差异。姐姐坚持,那碗粥里有米,有不少的米。她说,那碗粥虽然喂给了我哥哥,可他后来又将粥吐了出来。姐姐乘父母出去的机会,让我哥哥吐到身上、炕上的米和汤以及一些其它的液体都舔了一遍。她说,她的速度极快,就像一个偷盗的贼。说这些的时候,姐姐的眼圈发红,她看着远处。
“不会有米,米是哪来的?”母亲问。她说,如果有米她也一样记得很清楚,那时饥饿已经延续了两年,地里的草和树皮都快吃完了,我们家怎么还会有米?何况,我们这边不种水稻。
“就是米,灰白色的。我记得太清楚了!”
“那半块红薯,我还是在地里慢慢翻出来的,翻了整整一天!”
“我知道咱家还有余下的红薯干。你根本没去地里翻。”
“没有。我们家里什么都没有了,后来还是上边调来了绿豆和红薯,我们才有了一点余粮。”
……这样的争执从未有个结果。直到姐姐因计划生育问题结扎时开出了恶性肿瘤,直到她一点一点地死去。一大串肿瘤早在她的体内咬牙切齿地生长着,可她从未进行检查,直到结扎时的手术刀碰到了它们。在医院里,母亲承认那碗粥里有米。只是米从哪里来的,她记不清了。
那时,姐姐的神智已有些模糊,她不停地咒骂,用恶毒的词,一向温弱的姐姐在她最后的时光变成了一个毫无道理可讲的泼妇,她咒骂,从早晨一直骂到第二日的早晨。当母亲承认好碗粥里有米的时候,姐姐的神情突然变回了以前:“就是吗。我记得没错。”她得意的神情像个孩子。
接着说我四岁的哥哥。他躺在炕上,火焰来自体内,他的身体就像是一堆易燃的干柴,早就丧失了水分。闭着眼睛,他也许没有进入真正的睡眠,却打着轻轻的鼾。
低矮的房间里四处飘曳着细细的灰尘。屋子里光线昏暗,在外面却有着润亮的阳光,粉白中带有一丝的黄,它们洒在屋顶上,树叶上,院子里,有着一层短短的绒毛。
父亲端了一盆水。他用手巾敷在我哥哥的头上,给他体内的火焰降温。这大约起不到什么作用,从哥哥的面色来看,他的病情越来越重。在父亲那个昏暗的角度,甚至可以看到更为昏暗的死神,死神伸着他的大脚趾。
我父亲,将几滴水有意无意地滴在了死神的脚趾上。这样小心的试探并没有起到作用,他总是做些没有作用的事。
四岁的哥哥,被体内的火焰折磨着的哥哥,他突然翻了个身,吐出了一片黄绿相间的水。他睁开眼睛直直地看了看,然后眼睛一点点的缩小,变成了一道细细的缝。后来姐姐说,吐完水之后的哥哥就像一个小老头儿,一个垂危的老头儿。
那年,姐姐六岁。
她忍受不了从哥哥身上和周围发出的那股怪味儿。于是,她躲开哥哥,躲开她的看见,坐在树荫下面,阳光的下面,让阳光晒得一点点发蔫。
她像一块干萎的黄瓜,缺少水汽,精神和力气。姐姐说,她感觉自己就要死掉了,死在哥哥的死之前,死神的大脚趾虽然在哥哥身侧,可他的眼睛却盯着我姐姐。姐姐说,她的身体轻轻飘飘的,像一团一碰就散的气,这团气,沿着阳光射来的方向缓缓上升。她甚至真的升起来过,在上升的路上她看见许多的村子里先后死去的人,这些人面黄肌瘦,保持着饥饿的状态,我姐姐说,要不是碰上一个一直让她恐惧的人,吃了一惊,她可能就不会回来了,就不会再受那么多的苦。
那一年,村子里天天有人死去。饥饿使他们对死亡缺少必要的抵抗。死亡就像是一场睡眠,姐姐说,在那一年和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她对死亡没有任何恐惧。但恐惧活着。恐惧活着的,一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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