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河镇，能够时常听到远处的枪炮声了。
偶尔会近些，让我们感到轻微的震动，落在槐树上的鸟被惊得四散。如果不是打炮，真不知道那里藏了这么多的鸟，它们隐藏得很好。
我看到过一条白褐色的蛇，有深褐的花纹，它的头已经伸进了树冠里，而长长的身体和尾巴都还在外面——我只是看着它慢慢把全部的身体缩进我看不到的地方，没惊动任何人。母亲说，白色的蛇应当是家蛇，它们是最有灵性的一种，是护宅的，平时盘在房梁上不让人看见。这样的蛇不能打，打了会给家里招灾。在那个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的年月，我们尽可能地遵守一切忌讳。
如果躲过父亲的眼睛，我大哥不管这些。他说那都是骗人的。有许多的老话，许多的禁忌，许多的道理都是骗人的，他不相信。
……
父亲对军队的进驻小心翼翼，只要是军人住进来，我们一家人都会投入十二分的精心。他们给交河镇，给我们的如归旅店带来了颓丧、悲观、绝望、摔掉的破罐，和一堆堆随时可燃的火药。父亲小心翼翼，在心脏的顶端放上一两片羽毛，把全部神经一一绷起，悄悄用水淋湿火药上的引信，把发射的时钟拨慢……其实如果不是伤兵，如果人多一些，他们还是很规矩的，有时还会给我们扫一扫院子，提几桶水。他们会几个人挤在一间房间里，沉闷地挤着，悄悄地说些什么。走的时候，他们也会如数地支付房费，尽管我父亲只收一半。父亲说，看来受伤以后人就变了，受了伤，脾气就大，看什么都会不顺眼。千万不要惹那些伤兵——在这点上，父亲和我们家是有教训的。
那日，大约是下午两点钟的时候，知了叫得很欢很响，而刚吃过饭的我有些昏昏欲睡，打着盹儿，发黏的厚眼皮总是粘在一起，撕也撕不开——有个伤兵被抬了进来，他被子弹打穿了胸部。在抬进旅店的时候他就发着烧，面色苍白，而两腮却是黑红，大口大口地吞着气，像拉一个破旧的风箱。他们大呼小叫，要水，要毛巾，要酒，要……我们跟着忙乱，原来在店里住下的人也都屏下呼吸，缩进角落，好像他们要是正常呼吸就会把屋里的空气抢走，这个大口吞气的人就吸不到了一样。快，快把你们的大夫找来！有人推了我父亲一把，他的头上也有未干的血迹，要最好的！你他妈磨蹭什么！小心老子毙了你！
另一个当兵的也哭了，他跟着大声咒骂，我们听不出他骂的是什么，也不明白他骂的是谁。父亲手忙脚乱，他想叫我大哥，去薛大夫那里有三里多地，大哥的长腿更适合于迅速奔跑，然而他没能找到我大哥。就在父亲准备出门的时候，那个拉风箱的伤兵突然睁开眼，里面满是可怜的乞求：“救……救我，救……”父亲跳出了房门，三步两步。
其实，在父亲跳出门去的时候那个伤兵已经不行了。他把风箱拉得更响，而含着沙子的声音却小了下去：“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他显得那么弱小，如同无助的婴儿，那身肮兮兮的军服和伸着的大脚都掩盖不住他的弱和小。抬他进来的伤兵抱在一起哭了，我和母亲，和一些住店的人，也跟着红起眼圈，流出了泪水。
父亲跳进来，弯下腰，狂奔耗掉了他肺里全部的气，耗掉了他眼里全部的气，严重的缺氧让他看不见房间里的境况，也让他的口吃变得更加口吃：“好，好……好好……好好好，好了，薛，薛……薛薛……”他的胸口挨了重重的一脚，当兵的几乎是在咆哮——
母亲用身体接下了另一脚，她扭着身子：“你们干什么！这是干什么！我们不想救他么？你看，你看都跑成什么样子了！”
大哥从外面跑进来，他看着躺在地上的父亲和半跪着的母亲：“怎么啦，你们怎么啦？爹，你怎么啦！”
……
如果不是战事吃紧，他们需要向更远的、更安全的地方撤退，那个伤兵的死也许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灾难。他的那些红眼的弟兄根本不和我们讲什么道理，人死了，在你的店里死了，就是他们最大的理由，我们就必须满足他们的全部要求。虽然，他们也知道这个理由并不充足。但他们有枪。他们有失败的愤恨以及失去弟兄的悲痛。他们还有身上的伤。他们是为了我们才受伤的，才死亡的，付出这么多，连命都不要了，我们还跟他讲什么理——这只能增加他们的气愤。
父亲和大哥被绑在了树上，好在，他们自己也觉得这样绑很不占理，所以这个绑只是象征，让他们出一出气。半个时辰后他们就把父亲和大哥放了，母亲找来镇上几个有头脸的人请他们说情，那时，当兵的火气已经消了，他们在乡绅面前显得委屈，说他们死了最好的兄弟，而我哥哥竟然还朝他们挥拳，把一个兄弟的脸都打肿了，不然，他们也不会这样干。大哥和父亲被解下了绑，那个挨我大哥一拳的战士还走到大哥面前，表示了一下友好，拍拍他的肩膀，弄得大哥也很不好意思，也拍了拍他的肩膀……当然，事情还没算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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