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说到那些多事的岁月了。
早在几年前，我们就听人议论，说日本小鬼子强占了东北，大清宣统皇帝又在东北当皇帝了，建了一个满洲国，日本人是帮他打的；我们听说，日本人在天津上岸，见人就打，见人就杀，还放了炮，而在南方打得更厉害，死了好多人，天下要大乱了。我们听人议论，某地大工厂的工人罢了工，学生罢了课，说要给老百姓发枪，一起打日本，闹得很热闹。我们听人议论，当兵的很怕日本人，他们根本打不过也不敢打，没见到日本兵的影子自己就先跑了；警察到处抓人，说抓煽动闹事的坏人，抓借机偷盗、抢劫、杀人放火的乱匪，这里面有不少还是孩子……有关日本人打进中国的消息零零散散地传过来：日本人拿下了沈阳、旅顺、齐齐哈尔、江桥、攻占了上海。那都是一些相当遥远的地名，父亲没有心思。他说，自古以来，打打杀杀的事实在太多了，历朝历代，在改朝换代的时候不打仗？在有人闹事造反的时候不打仗？要不养兵干什么。打仗是当兵的事儿，是皇帝的事儿，你们听听就行了。就在前朝，捻军和清兵在同治七年打过一仗，就在交河的边上打的，打得那个惨啊，你爷爷正好路过，他在一麦秸垛里躲了一天一夜，大气不敢出，等仗打完了很久他才从里面爬出来，从那之后，就是家里杀只鸡他也躲得远远的，再也见不得血。父亲说，闹义和团的时候他可赶上了，当时他年轻，不懂事，也不怕事，义和团打献县教堂的时候他也跟着去看了，还跟在人们的后面往教堂里投过石块。他看见，有几个教民被义和团从教堂里拖出来，踢得满脸是血，满身是血，在地上蜷成一团儿，有一个年纪很小的义和团员，大概会点武功，他拿着一杆有红樱的枪朝团成刺猬的人身上猛扎，那个刺猬似乎哼了一声，也许根本没来得及哼：一枪人就透了，血一下子喷得很远，四处都是，围在前面的人都散了一下。接着，这个人竟连枪带人都举了起来，他真是有把子力气。当时这个人赢得了一片叫好。后来怎样？他爹他叔和他妹夫都受到了牵连，被砍了脑袋。父亲说，建满洲国就建满洲国吧，本来大清的江山就是人家的，谁坐天下不一样，难道还想有你的份？至于借兵，也不算什么稀奇的，老时候，薛仁贵当兵，受人陷害，结果被番邦的代战公主给抓了去，成了人家的驸马。后来，他不就借番兵反唐，给自己报仇了么？这些事，听了就听了，别多议论，没什么好处。想想明天家里的活吧。活多着呢。这些，还不够你们累心的？谁要是觉得不累，就去掏墙根去。
是的，活多着呢。
旅店里有那么多的活儿，一件一件地摆着，没有一件可以一劳永逸，没有一件是能够干完的。洗过的褥单还要再洗，好在，父亲早就把它们换成了墨蓝色的，虽然没有褥单的样子，但比用白色的好多了。住店的人可没父亲想得那么详细，白色的褥单只要用上一次便失去了原来的颜色，是的，他们还有毁坏的故意。还有骡马的屎和尿，这些牲畜缺乏良好的卫生习惯，不只是随地便溺，把院子弄得很湿很脏，还用尾巴把自己的屎甩得到处都是。收拾这些需要太多的力气和时间，还得想办法赶走层出不穷的苍蝇，它们乱哄哄地给人添堵。还有老槐树下的落叶。即使你刚刚扫过，还会有新的枯叶，它们在阳光和风里打着卷儿，翻转落下，若是风大些，叶落得会更多，干透的树叶用脚一踩便可踩碎，扫起来就更麻烦了。还有乌鸦，它们在消失了一段时间之后，又回来了。
父亲拿出了一个红布包，从里面挑挑捡捡，拿出了他要用的纸币。想了想，他又把那些小额的纸币放了回去，挑出了一枚银币。这些，是当我们的面做的。他很少如此，他似乎不愿意让我们知道他的钱放在了哪里——父亲把那枚银币抛起，然后攥紧，一晃一晃地走出大门。
他买来了药和更多的肉。将拌过毒药的肉又放在了东城门楼的空地上，台阶上，房檐下。剩下的，就是等待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并没有如我父亲的预料，并没有遂他的心愿。那些乌鸦们，竟然没吃一口他故意放置的肉，尽管它颜色鲜嫩，非常诱人。那几块肉渐渐地干了，小了，臭了。甚至，它们对苍蝇都无法构成吸引——父亲叫上我，第六次爬上城墙去看他放置的肉的时候，有几只绿头的苍蝇落在肉的远处，飞起，再落下，就是不接近腐臭着的肉。它没能像上次那样发挥作用，看来，这是几只旧乌鸦。吃过一堑的乌鸦们记住了教训。这教训，是三只乌鸦的生命换来的。
父亲不可能再把它们赶走。
我猜测，如果有可能，父亲会拆掉东城的城墙，把有瞭望预警功能的城门楼放火烧毁——它早就闲弃了，已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当然这只是他的想法，他不能把它说出来更不敢这样去做。后来，日本人帮他做到了。日本人只用五六炮便轰塌了城门楼和一部分失修的城墙，乌鸦们又一次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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