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常夏一十六年，又是一年秋闱。江南一带本就富庶，风流才子遍地都是。如今秋闱将近，卯时起街巷中便能听到或高或低的读书声，《大学》《中庸》各种古典名著被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念啊背啊，念啊，背啊，念啊，背啊……
还有完没完了？！一只小小的团子穿着大红色的短袍子，蹬着一双黑绸面的短靴，看起来莫约五六岁的年纪，束发两节，把下巴枕在白胖的藕臂上，手臂压在纯白色的长衣袖上，百无聊赖地瞪眼看着眼前人。“兄长，这些破烂竹简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和我一起去后山打兔子。嗯?”
“允之，莫闹。”沈凌之侧身向着木窗，拉开袖子，依旧低头看书。
“哎呀，兄长！”哼，又不看我，上了学堂以后就再不把我放在心上了。这讨人嫌的四书五经。我就偏偏要你看着我。
沈允之仗着自己个子矮，放下踮着的脚尖，一弯腰从书案下钻下去。一颗毛绒绒的脑袋硬生生夹在沈凌之和书本间，“去罢，去罢，哎呀，去罢兄长，兄长！”
“允之！”沈凌之微微蹙起眉头有些恼了，一低头对上的一双乌黑乌黑的眼睛，正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忽然什么教训的话都说不出口来。叹了口气把书放在一旁，握着沈允之的手从书案慢慢绕过去，“允之，下次不要从桌子底下钻来钻去。”
“兄长，陪我去？”
“下不为例。”
看，这是我的兄长，不管怎么样兄长都是疼我的。
酉时刚过，落日渐渐西沉，不消三刻天就要黑了。林中悉悉索索，风中传来一段对话。
“兄长？”
“嗯”
“这里真的会有兔子吗？”
“有”
“兄长？”
“嗯”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兔子啊？”
“这里有草，后面有个洞。兔子洞。”
“为什么是兔子洞？”
“刚刚兔子跑进去了。”
“……”
“兄长？”
“嗯”
林外，一道身影一闪而过。一张嘴色彩分明，唇红齿白，两端勾起，留下一道端庄的笑容。
林中，对话还在继续。
“我们还要继续蹲在这里吗？”树干后探出来一张白皙的小圆脸，上面接着又一闪露出沈凌之的脸，伸出手一把把沈允之捞了回来。“兄长，允之饿了。”
“允之乖，吃栗子糕罢。兔子很快就会出来的。”白衣少年一手抱着小团子，一手从怀里掏出栗子糕细细地喂给他。
沈允之瘪着嘴在沈凌之的怀里蹭来蹭去，唉，兄长好暖和。“兄长，我们今天抓不到兔子了？”
“兄长，抓不到了么？抓不到就回去罢。”
沈凌之低头看着沈允之皱巴巴的小脸，虽然是要回去，单偷跑出来要是被发现，也不管是父亲，还是被素来就板着张脸的老夫子发现，就算有太夫人和母亲求请也肯定是要罚抄功课，更别提戌时不过门。可是看着沈允之的沮丧，沈凌之总是心下不忍。
“允之，今日先回去罢，明日兄长再与你过来。”沈凌之抱起沈允之满怀愧疚地直起身子。准备下山。
早就知道今天是抓不到兔子的，和兄长在一起抓兔子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今天的兄长是我的，明天的兄长也是我的。沈凌之怀里的孩子嘴角微微上扬，露出饕鬄满足的表情，永远都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远远的，寂静暮色笼罩着的山岭上缓缓走下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宽大的衣袖里还颇为吃力地揣着一个孩子。
沈允之不停地拨弄少年肩上落下来的细碎短发，黄金色的日光把几根碎发照得通透，白胖的小手把柔软的几簇短发聚拢又散开，眸子里时不时跳跃着兴奋的光芒，“兄长，捉兔子的网还在那儿。”
“无碍，允之，我们明日再去也不迟。”沈凌之轻轻勾起嘴角，允之挠得脖子很痒。允之越来越黏人了，前不久过了六岁的生辰就更加黏人了。沈凌之轻轻用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孩子的背。“哥哥一定会给允之抓到兔子的。”
小孩子被摸得舒服了，忍不住舒服得低声哼哼，拨弄头发的手指渐渐停下来。呼吸变得平稳起来，一小股气流一进一出，蹭得沈凌之脖子上的肌肤一松一弛。整整一下午都在这树林里钻来钻去，初过午时的倦意也在接触到山野绿林后被掩盖。现在睡意起了，还是睡着了。沈凌之斜眼偷看沈允之白嫩的圆脸，小孩子的身体都么柔软吗？小小的团还带着奶香味道，放哪里都舍得，抱起来后脚步变得轻飘飘的，什么都镀上了层柔软的色彩。
树林逐渐在身后远去，两边的树木树木渐渐分开了一般消失不见，可是这条路就像是没有尽头一般绵延而去。
正是月上树梢。
树下相互依偎着的人儿没有郎情妾意，只透露出浓浓的一股疲倦。万籁俱寂，似乎所有生灵都睡过去了。
“咿呀呀，郎君！”
平地里突然出现声唱戏声在静谧幽暗的树林里显得格外突兀，沈凌之愈发被惊得身冷汗。明明黄昏时已经走出了林子，远远地就能看见沈家庄修山脚的楼台阁宇。再从路上转过去竟然又进了林子，弯折的林间小道悄悄地延伸入里，由外看过去深见底，就像吞没了切光芒，黑幽幽地惹心寒。一时间沈凌之自知走岔了路，转身想回去，可回头就见到五六条小道，分明已经分不清来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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